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-《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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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另外,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,尤氏并不是老娘的亲生女儿,和尤二、尤三不是亲姐妹,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,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。

    《红楼梦》排座次最重出身,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,戏分不少,但只因身为“续弦”,遂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,入不了十二钗正册。不过倘若副册有录,或许尤氏三姐妹可以共登其榜,如此,正册有四春,副册有三尤,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!

    贾府问病

    《红楼梦》中写医诊的情节不少,药方更多,第十回《张太医论病细穷源》尤为详细,不但药方明白,而且脉理清楚,甚至连诊治过程的礼仪琐事也细说分详。

    书中说宁国府中常走动着好几个大夫,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,弄得秦可卿一天折腾几次起来换衣裳。

    但这件事有点奇怪,因为那时候淑媛贵妇看病,都是垂下帐子的,只伸一只手出来搭在枕上由医生听脉,连晴雯尚且如此,如何宁国府女主人倒要抛头露面?后来贾珍请了张友士来,也是登堂入室直接进了贾蓉居室,面见秦氏本人,且向贾蓉说道:“这就是尊夫人了?”——见得太容易了!

    第五十一回里晴雯因感了风寒,鼻塞声重,宝玉命请大夫胡君荣来问诊。晴雯不过是个丫鬟,看病的规矩排场却不小,不但垂下绣幔,而且有婆子侍候,胡庸医对着她一对长指甲多看了几眼,婆子都要赶紧拿手帕子遮了。

    后来胡大夫出园后开了方子,因婆子说恐我们爷罗嗦还有话问,胡大夫问:“方才不是小姐,是位爷不成?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,又是放下幔子来的,如何是位爷呢?”婆子笑道:“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,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,倒是个大姐,那里的小姐?若是小姐的绣房,小姐病了,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?”

    原来这样的阵仗都还是最廉宜的,算不得规矩大。若小姐们病了,大夫进绣房都是难的,更何况是府中正经女主子的卧房了。

    如此看来,宁府问病大不合情理。但是联系到后文贾珍宴客以娈童侍酒,尤氏竟能跑到门外偷听,可知宁国府一向没什么规矩,女主人更不懂得自重,这处也就容易理解了。

    当然,还有另一个可能,就是宁国府的故事是从另一本书《风月宝鉴》中移植过来的,原身只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,而非公门侯府,规矩相对松驰。

    且说张友士按了右手按左手,出来细说了病源病征,明确指出:“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,聪明忒过,则不如意事常有,不如意事常有,则思虑太过。此病是忧虑伤脾,肝木忒旺,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。”点明是心病,而且是妇科病,药方更写得清楚明白,展现出作者精通医理的一面。

    同时这段也侧写了可卿的性格与心结——越是薄宦人家的女儿攀了高枝,就越在乎面子活儿,注重外表。却惟独忘了,真正自重身份不在于穿戴华丽,而是深居简出,爱惜颜面。

    后文“王熙凤协理宁国府”,说到对牌一事,秦钟问:“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,倘或别人私弄一个,支了银子跑了,怎样?”这段正与可卿的行为相照应,秦钟说的是孩子话,也是寒酸话。因为秦钟没经过大阵仗,脑子里只有小算盘,居安思危原是贫寒子弟的本能思维定式。

    姐弟俩在一样的环境中长大,但可卿后来开了眼界,思虑会更深远忧虑些。所以才有魂托凤姐一段描写,娓娓道出对于贾府未来的忧患,这种保全良方由经过贫寒上位的可卿道出,十分合理。正如脂批所赞:“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。”

    可叹的是,张友士的药方未救得了可卿的命,秦可卿的良计也同样救不了贾府的难。

    且说宁国府就医过程如是,那么荣国府的规矩又是怎样的呢?

    第四十二回里,贾母因带了刘姥姥游园,略感风寒。府里请了太医来,嬷嬷们请贾母进幔子去坐。贾母道:“我也老了,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,还怕他不成!不要放幔子,就这样瞧罢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里说得非常明确,照规矩贾母也是要坐在里面,隔着帐幔让太医诊脉的,不过贾母年岁已高,辈份更高,也就不必太讲究男女之分了。

    “一时只见贾珍、贾琏、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。王太医不敢走甬路,只走旁阶,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。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,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,又见宝玉迎了出来。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,端坐在榻上,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;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,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。王太医便不敢抬头,忙上来请了安。”

    这段写得特别细致,王太医乃是朝中六品供奉,进荣府时尚且循规蹈矩,战战兢兢;而贾母自己虽说不用垂帐,但是众女眷包括鸳鸯等有身份的大丫头,却都躲在屏风后面,只留下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鬟在前面侍候——规矩体统之严,与宁国府的混乱随便形成鲜明对比。

    接着细写了王太医诊脉,断症,开药,又顺便给大姐儿看了病,方才辞去。荣府里一老一小,写得繁简相宜,相映成趣。

    轮到宝玉自己得病又如何呢?

    第五十七回宝玉被紫鹃一句话顶出了呆病来,府里请的也是王太医。王夫人和宝钗、袭人等女眷都避到里间去,宝玉是位爷,自然不用隔帐幔什么的,贾母早就说过自己不避嫌疑了,因此也端坐在宝玉身旁陪着。妙的是因为宝玉拉着紫鹃的手不放,所以紫鹃也无法回避,只得呆在外面。

    王太医是知道规矩的,又一向谨慎,进来后先请了贾母的安才给宝玉诊症,看到紫鹃站在旁边,不禁觉得奇怪,因为荣国府里哪怕丫鬟也是不肯轻易让人见的。书中轻描淡写一句“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。王大夫也不解何意。”让人又好笑又感叹。

    而第六十九回的尤二姐瞧病,就更值得玩味了。

    那尤二也是来自宁国府的,但只为嫁入了荣国府,规矩便也不同了。

    贾琏请的太医是给晴雯看症的虎狼医生胡君荣。诊过脉,说经水不调,要大补。贾琏说她三个月没来月经,又常呕酸,不会是怀孕吧?胡君荣听了,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,诊了半天脉听不明白,又要求看看气色,然一见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,竟发起花痴来,“魂魄飞上九天,通身麻木,一无所知”,哪里还懂什么诊脉。于是乱开了方子,遂导致尤二姐堕胎。

    ——抛开这胡庸医是否收了别人的黑钱来谋害尤二姐不算,只这里诊了两次脉又要求看面相,便知他医术平庸。而贾琏因为“无法”,才勉为其难让人把帐子掀起一条缝来,露出尤二姐脸来,可见尤二姐在宁国府时虽然同贾珍贾蓉父子鬼混得无法无天,来了荣国府却是恪尽妇道的。而且胡君荣还特地说“医生要大胆”,可见要求亲睹女眷面容竟是一件“大胆”的事。那宁国府中一天四五次来问病的医生,又何以如此大胆呢?

    倒真让人怀疑,那些大夫是来问病的,还是来看美人的?

    另一个与可卿问病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林黛玉。

    黛玉本是书中第一个“多愁多病身”,先天不足,从吃饭起便吃药。但是书中关于她的病以及治病的药虽然屡屡提及,却总是轻描淡写,不肯着墨太多。正如作者每每不厌其烦写凤姐宝钗等人装束,及至黛玉却往往一笔带过;写诸人诊病时巨细靡遗,而写到黛玉也总是笼统言之,烟云模糊。

    因为,真正的美人儿,是连看都不让你看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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