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-《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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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时候已经理得很清楚了:神瑛侍者下凡后,投胎贾府,成为公子贾宝玉;而石头,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,是沾光跟着神瑛一起混入凡间的。

    后来黛玉第一次见宝玉时,心下诧异,觉得十分面善,而宝玉也说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”,便是因了神瑛的甘露前缘,却不是因为绛珠草和那块石头有什么过节。

    石头,最多是在一僧一道的袖子里偷听过“还泪”仙缘,并在今世见证了这段公案,因此,当它劫满之后回到青梗峰,便重新变回一块大石,字迹分明,记下了整个离合悲欢、炎凉世态的故事,聊供空空道人抄写罢了。

    换言之,石头就是个见证者、抄写板,虽有灵性,却非人类,就算提拔到顶格儿,也就相当于一面知生死辨是非的“风月宝鉴”罢了,是怎么都不能与宝黛二人比肩的。

    在宝黛初见时,书中第一次出现了已经化身通灵宝玉的石头,并借黛玉之眼形容宝玉“项上金螭璎珞,又有一根五色丝绦,系着一块美玉。”点明“五色丝绦”,却没有说玉是什么颜色。

    直到第八回《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》,宝钗跟宝玉讨了玉来托在掌上细看,书中才有了一段正面描写:“只见大如雀卵,灿若明霞,莹润如酥,五色花纹缠护。”

    这种比较写法很是漂亮,因为黛玉注重的是宝玉这个人,不是他的玉,所以大名鼎鼎的通灵宝玉在她眼中就只是“一块美玉”而已,却不会细打量;但是宝钗就不同了,她惦记着“金玉姻缘”的大使命,对宝玉这个人虽诸多不满,对于他戴的这块玉可是极为重视,恨不得用放大镜辨认清楚了的,所以就写得十分详细,从形状到颜色到质地到装饰都一一提及,完全是收藏家见到老古董的眼神心劲儿。

    这段描写跟开篇一僧一道施展幻术时变出的宝玉模样是前后呼应的,只是把“扇坠”的形容换成了“雀卵”,把“鲜明莹洁”分解为“灿若明霞,莹润如酥”。

    “明霞”是什么颜色?往简单里形容应该是绯红,复杂些则是神话故事里的“五色”。可以想象,宝玉的通灵美玉不是翠,而是翡,即红色美玉,光照下呈现五色,灿若明霞。

    后来莺儿替宝玉打络子,宝钗出主意:“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。”宝玉问:“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?”宝钗说:“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,大红又犯了色……”

    什么叫“犯色”呢?就是说同色相配,互为犯色。换言之,那块玉的主色调是红色,如果络子也用红色,就犯色了。

    综上分析,我们可以清楚地分辨出:首先,石头既然已经幻化成通灵玉被贾宝玉衔在口中带入红尘,自然不可能再分身变成贾宝玉这个人。程高本说石头修炼成仙,变成神瑛侍者下凡,将两者合二为一,完全说不通。可是因为发行多,够普及,便已经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红楼常识,这是最让人痛心的。

    其次,宝玉的那块玉是以红色为主的五色石,而不可能是影视剧中常常选用的白玉或翠玉。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,留下这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,怎么也不可能是块绿石头吧?倘如此,我们现在见到的晚霞,可也就跟着变成了绿色的天空了。

    很多读者被影视剧和连环画影响了心态,想当然地认为美玉就应该是翠玉或羊脂玉,对于“红玉”的说法乍一听很难接受。

    但是这里还有几个辅证:宝玉前身为赤瑕宫神瑛侍者,赤即红,瑕为“玉小赤也,又玉有病也”(脂批语),这也明确点出了他转世后口里衔的那块玉应该是红色。所以宝玉住的地方叫作“怡红院”,曹雪芹批书的地方也叫“悼红轩”。而宝玉素来又一个“爱红的毛病儿”。加上绛珠仙草的“绛”也是红的意思,“绛珠”即为红泪,所以宝玉书房名为“绛芸轩”——无论怎么看,通灵玉都只能是红的。

    也正因为石头是红色,所以《石头记》诞生历炼的地方,自然便是怡红院、悼红轩了。

    一株草的心愿

    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场在什么时候?

    受影视剧影响,大多人对黛玉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初入贾府,“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耻笑了去。”并借宝玉眼光浓墨重彩,形容其神情样貌,给了一个很惊艳的亮相,详见于书中第三回。

    那是全书的第一场重头戏,不但上演了“宝黛初见”这样的大关目,还借黛玉的眼光脚步细写了荣国府的辉煌鼎沸。所以不但很多影视剧以此为开篇,就连一些白话缩水版红楼书也是从这里开始,这就给很多读者和观众造成误解,以为这就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场。

    但其实早在第一回故事开篇,书中就借着甄士隐的梦境郑重介绍了林黛玉的根基来历。只不过,那时候她还不叫林黛玉,而只是一株草,绛珠仙草。

    古代的大户人家,房子前一定会有照壁,不使人直见内院;同样的,一位真正闺秀的出场,又怎能揭帘直见?非但要千呼万唤,更需要层层铺垫。

    黛玉在作者的心目中太高贵太清灵了,以至于不敢直呼其名,直出其人,而要借助一个梦来介绍她。

    那么美丽柔弱的女子,也只能出现在世人的梦里吧?

    这还不算,即使在甄士隐的梦里,他也不是直接见到了她,而只是听见一僧一道讲述她的故事,真是虚之又虚,幻之又幻。

    在梦里,一僧一道且行且说:

    “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,有绛珠草一株,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,日以甘露灌溉,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。后来既受天地精华,复得雨露滋养,遂得脱却草胎木质,得换人形,仅修成个女体,终日游于离恨天外,饥则食蜜青果为膳,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。”

    多么空灵虚幻却又郑重华丽的出场!

    难怪甲戌本在此有侧批:“饮食之名奇甚,出身履历更奇甚,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。”

    前世今生轮回之说原出自佛教,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佛经故事来:传说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,却只钟爱青雀一个。因为青雀喜欢喝甘露,吃蜜果,孔雀王便每早采来奉养,就像差役那样甘为隶使,以至于为猎人所乘,设陷阱捉了它献给国王。

    这么巧,绛珠草也曾得甘露灌溉,且以蜜青果为食,但却多饮了灌愁海的水,至于郁结缠绵,多愁善感,与青雀的命运刚刚相反——孔雀王是因为青雀而误堕红尘的,绛珠草却是跟随神瑛而入世历劫。

    “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,乘此昌明太平朝世,意欲下凡造历幻缘,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。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,趁此倒可了结的。那绛珠仙子道:‘他是甘露之惠,我并无此水可还。他既下世为人,我也去下世为人,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,也偿还得过他了。’”

    这段话说得极为婉约动人,几乎替天下痴情女儿说出了心里话,翻译成大白话就是:我上辈子欠了你的,所以今生来还债,为你伤心,为你流泪,都是我心甘情愿,无怨无悔。

    ——后来,她果然为他流了一世的泪,并且“至死不干,万苦不怨”(蒙府本批语)。

    程伟元、高鹗的120回《红楼梦》里,让林黛玉临死前咬牙切齿地喊着“宝玉你好……”咽了气,有些读者会觉得够惨烈,够煽情,是续书里的精彩篇章。

    但是从情感上说,把“万苦不怨”改成“死不瞑目”,这个境界显然低了很多个档次。

    黛玉为报恩而来,焉得衔恨而去?这岂非成了以怨报德?

    原本凄美空灵的“三生石畔旧精魂”的木石仙缘,变成了一场“痴心女子负心汉”的俗世苦情戏,表面是同情黛玉,其实是亵渎仙子,完全违背了绛珠草“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”的初衷了。

    即使从写作手法上来讲,续书里一边是宝玉成婚,一边是黛玉丧命,也实在太戏剧化,全不符合前八十回惯用的迂回婉转的白描手法。

    且说那一僧一道讲故事的时候,原有两个听众:一个是甄士隐,另一个是石头。

    石头后来也跟着神瑛侍者下了凡,成为宝玉口中衔着的通灵玉,从头至尾旁观了整个“还泪”的因果,之后仍回到青梗峰下,变回一块大石头,“复还本质,以了此案”。但是与石头有一面之缘的甄士隐呢,出家之后是否另有作为?与宝黛二人又有过什么样的遇合?八十回后遗失,令我们不得而知,因此便有了众多猜想,莫衷一是。

    但可以肯定的是,梦里僧人在讲完这个“三生石畔旧精魂”的故事后曾叹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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